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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年沒有從醫的青年,如今以美食整治他人身心──香港 MONO 主廚 Ricardo Chaneton

專訪 编辑/ Hsiang 2021.02.23

「香港不僅帶給我烹飪上的靈感,也是一個完美的舞台,讓我展現精緻化的拉丁美洲飲食。」

2020 年 1 月,在香港的社會情勢稍微緩和,以及在新冠肺炎疫情全球爆發的夾縫之間,當時年僅 32 歲的 Ricardo Chaneton 在中環的一間大樓裡開設了自己的個人餐廳 MONO。

這位來自委內瑞拉的主廚,貌似選了一個艱難的時機自立門戶,但如果一窺他過往的經歷,便會理解到,任何挑戰對他而言都不成問題。

年少時期本想學醫,報考醫學院卻沒有被錄取,改變心意打算從廚,又遭到家人反對,只好半工半讀完成烹飪學校的學業。後來離鄉背井至西班牙的二星餐廳 Quique Dacosta 修業(如今已升為三星),接著因緣際會至法國芒通的一星餐廳 Mirazur 工作,被迫在 3 個月內學會法文。Mirazur 如今是三星的餐廳,並在 2019 年拿下世界 50 最佳餐廳第一名的寶座。

Ricardo 一如他的家鄉中南美洲,充滿熱情與鬥志,MONO 在一個混亂的時局中誕生,恰好說明了他身為主廚和創作者的人格特質。

醫師與廚師,都是用鑷子治癒人的專業

17 歲時的 Ricardo,對醫學懷抱憧憬,渴望穿上醫師袍拯救病人,儘管沒有成功走上這條路,他仍覺得如今穿著廚師袍的自己,所從事的職業不無關聯,「我常跟我的團隊說,你可能用壞掉的、糟糕的食物害死人;另一方面,你也可以用美味的食物拯救一個人。醫學是一樣的,你可以救人,或是你沒有做好、做對的話,你可能殺死人。」醫學與烹飪,都是細膩的專業,操控他人的健康在手中。

「所以在我仔細想過自己還能做什麼的時候,我決定去從廚,而且你知道的,醫生都用鑷子工作,我們在廚房裡也會用鑷子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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廚師與醫師一樣,都會用鑷子工作。攝影:Wilson Lee

雖然 Ricardo 對自己的目標抱持信心,他的父親卻不怎麼看好,決定把兒子扔到朋友開的披薩店,給他一場震撼教育。孰料 Ricardo 絲毫沒有被嚇退,反而深深愛上廚房裡的工作。

「我愛那種團結合作的感覺,我愛到處都是火和油──那其實是一個滿髒亂的廚房,當然我不是因為髒亂而愛它──我愛它是因為這個空間裡充滿各種好玩、我沒見過的事物,它像是另一個世界,彷彿坐上火箭,前往外太空,看到前所未見的全新景象。

世界第一的餐廳歷練

半工半讀地完成廚藝學校的課業,Ricardo 在一間委內瑞拉的老牌法國餐廳工作了一年,便在朋友的建議下申請到西班牙當時的二星餐廳 Quique Dacosta 實習,歷經無薪實習又轉為低薪正職的階段,雖然窮得連房子都租不起,只能睡在餐廳樓上的房間裡,但他甘之如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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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NO 行政總廚 Ricardo Chaneton。攝影:Wilson Lee

廚房裡的語言課

直到他認為是時候離去,餐廳同事還紛紛為他考量下一步,Quique Dacosta 的侍者總管恰好來自法國,問他:「你何不去法國試試看?」Ricardo 說:「可是我不會說法語。」總管回道:「你不用會說法語,因為那個廚師是從阿根廷來的。」那間餐廳便是後來升上三星,並在 2019 年拿下世界 50 最佳餐廳第一名的 Mirazur,主廚兼老闆 Mauro Colagreco 是第一位在法國拿到三星的非法藉廚師。

Ricardo 心想,聽起來可行,便遞了履歷,也順利獲得對方回覆:「你下禮拜能來上班嗎?」Ricardo 隔天就動身坐火車前往法國。起初他覺得勝任這份工作應該不難,畢竟當家的主廚是阿根廷人,語言溝通不會是問題,沒想到抵達後,他才發現除了主廚以外,其他同事沒有任何人是從中南美洲來的。Mauro Colagreco 告訴他:「你如果想要跟我們一起工作,你必須學會法語,而且畢竟我們人在法國。」所以 3 個月內,Ricardo 就在高壓的廚房環境下學會流利地聽說法語。

「我記得後來有一天,我再度思考要離開 Mirazur,但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沒走成,最後一留就整整待了 7 年的時間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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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NO 的副主廚 Joaquin Elizondo Hourbeigt。攝影:Wilson Lee

人才流動方有活水注入

以餐飲產業的高流動率來說,Ricardo 能在一間餐廳待上 7 年的時間,自然非比尋常。他剛加入 Mirazur 時,它的世界排名是第 68 名,米其林一星,廚房裡只有 5 個員工,外場只有 4 位,小規模的運作讓 Ricardo 在一年後便升上了副主廚,也逐漸成為老闆四處出差旅行、拓展事業的左右手,Mauro Colagreco 後來在中國開了 3 間餐廳,那也成為 Ricardo 的業務範圍,任務龐雜的他,到了離職前已是行政主廚的頭銜。

「我離開 Mirazur 之前,做的是 5 個人的工作,所以我離開是好的,他們就得找 5 個人來取代我。我離職前,Mirazur 的世界排名是第三,後來才升上第一名,如果我繼續在那邊做 5 人份的事,餐廳只會一直停留在第三名。因此人才流動其實是好事,公司才會變換思維,才會茁壯。

Ricardo 對於人事變遷、物換星移抱持著相當正面的態度,一份工作的結束不是關係的終結,反而是新活水的注入,「所以離開對我來說是好的,對餐廳也好,我和 Mauro 仍然維持非常好的關係,他畢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,如果我打電話給他,跟他說我需要什麼,他一定會支援我,反之亦然。」

過往 Ricardo 因為職務的關係,經常往來中國和法國,也隨著老闆 Mauro Colagreco 走訪世界各地,曾在 Mauro Colagreco 受邀至香港香格里拉大酒店客座時,一同造訪香港,也為他後來離開法國、東進亞洲的生涯規劃留下契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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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icardo 主廚在香港呈現精緻的拉丁美洲飲食。攝影:Wilson Lee

在遠東以家鄉味重整人們的身心

2016 年,Ricardo 接任香港香格里拉大酒店珀翠餐廳(Petrus)行政總廚一職,正式地獨當一面掌管廚房,亦展開他在亞洲的生活。幾年後,香港的餐飲集團佳民集團(JIA Group)創辦人黃佩茵看中 Ricardo 的潛力,邀請他合夥共創新餐廳,完全貫徹 Ricardo 意志的 MONO 於焉誕生。

MONO 是拉丁語中「單一」的意思,意味著餐廳每天以一份品嚐菜單,傳達主廚透過新派法餐的形式訴說他對拉丁美洲的情感。而 Ricardo 之所以在自己的個人餐廳奠定這樣的烹飪風格,源自於他在 Mirazur 體認到的烹飪哲學。

「真正的法國菜並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樣,法國菜的精神在於那股驕傲,有時候就只是一根胡蘿蔔,很好的品質,你給它上光色(Glazing),用點奶油、百里香、大蒜調味,就這樣。」Mirazur 作為一間小規模的餐廳,卻擁有自己的農場,每天供應新鮮的蔬果與肉品,Ricardo 浸淫在那樣的環境裡,造就他對質樸食材的敬重。

「我們可能早上從菜園把那根胡蘿蔔拔起來,然後就放到盤子上了,沒有太多的操弄,真的是太棒了,但這件事大概只有在法國才會發生,香港人或許不太能明白,為什麼你只給我一根胡蘿蔔?大家都想要魚子醬、鵝肝或是和牛,因為那才是奢華的。他們不明白這根放在你盤子裡的胡蘿蔔,需要花費多少生命、時間和金錢,才能出現在這裡。

就醫與用餐都是想要被修復

面對上述文化價值差異,Ricardo 不與食客硬碰硬,而是巧妙地以全新視角來展現他的觀點,此時中南美洲的家鄉味便能派上用場。

我在 MONO 的方針是,我不會給你胡蘿蔔,但我會帶來一些你不知道的東西。這也無關食材的價錢高低,而是施展一種魔法,讓你體驗到沒有見過的事物。像我們今天的午餐菜單,有一道菜是用中南美洲的仙人掌做成的,我很驕傲地說,我們應該是今天全香港唯一供應這道菜的餐廳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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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icardo 以質樸的中南美洲食材傳遞法國菜的精髓。攝影:Wilson Lee

這是 Ricardo 的策略,仙人掌一如胡蘿蔔不是名貴的食材,但同樣有著值得探究的深度,最重要的是讓顧客體驗到從未嚐過的口感滋味,那才是餐廳的任務。

「所以我常說,餐廳(restaurant)這個字源於法文的動詞 restaurer,意思是『修復、重整』(restoration)──當我們談論醫療和餐廳,這之間是有關聯的,你去看醫生是因為身體有狀況,你想要被治療;當你上餐廳吃飯,是想要被重整,想要感受到自己是可以復原的,無論是生理或心智。

如此說來,就醫和用餐的概念相通,我們去餐廳吃飯,是為了修復飢餓的感覺,也是為了療癒心靈,「特別是過去一年,我意識到我們做這一行有多美妙,還能夠開業,讓大家進來享受一段美好的時光,暫時忘了外面的世界。我有很多客人吃完飯、付錢,就準備要離開了,忘記要戴口罩,因為他們忘了現在外面是有疫情的,他們在這裡太開心了,我們重整了這些客人,這是我們的工作。」

我們其實沒那麼不同

MONO 不只是藉由樸實但披著異國面紗的食材刷新客人的三觀,同時也不斷強調亞洲和拉丁美洲飲食的相似之處。像是香港人經常用來煲湯的木薯、佛手瓜,都是來自中南美洲的食材;拉丁美洲各國皆很常用香蕉入菜,以香蕉葉包裹食物烹煮,但香蕉其實原生於亞洲。

風味系譜亦很接近,加勒比海一帶的飲食與東南亞的口味共通,都是酸、辣、甜、鹹香交錯。中南美洲的人也喝茶,他們將巴拉圭冬青的葉子烘乾碾碎製成瑪黛茶(Mate),泡開熱熱地喝,Ricardo 便在餐廳裡供應這來自家鄉的茶飲。

「因此我認為香港不僅帶給我烹飪上的靈感,也是一個完美的舞台,讓我展現精緻化的拉丁美洲飲食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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醃生魚(Ceviche)是經典的祕魯菜,但事實上中南美洲各地都有類似的料理,這道「老虎奶醃製西班牙大紅蝦」便是委內瑞拉的醃魚鮮菜餚。老虎奶(Leche de Tigre,英文直譯 Tiger Milk)是醃漬海鮮的靈魂醃汁,以萊姆汁的酸勁作為基底,因其味道強烈而被稱為「老虎奶」,除了為海鮮帶來更多風味,甚至還有另一個用途。

「醃生魚通常是派對食物,派對上我們吃醃在裡頭的魚料、蔬菜,剩下的醃汁就會收集起來放到冰箱裡,隔天如果宿醉的話,就喝那個來解酒,老虎奶!帶給你能量!」Ricardo 朝氣蓬勃地介紹這款解酒妙方。

一旁的佛手瓜則被處理成脆爽的薄片狀,沒有多餘的矯飾,僅以海鹽和特級初榨橄欖油調味。但這橄欖油來頭不小,是來自加泰隆尼亞的手工製作 Eva Aguilera 特級初榨橄欖油,全球僅有 3 家餐廳使用,MONO 是其中一家,也是香港唯一的一家。這款橄欖油採用阿貝金納(Arbequina)橄欖品種,每年只生產 900 公升,且只在每年 11 月採摘橄欖,以確保其純淨的口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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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米粽(Tamal)也是中南美洲相當傳統的食物,從從墨西哥到阿根廷都有,只是名稱不同,基底都是玉米麵團混合各種食材,再以香蕉葉或玉米葉包裹起來煮熟,其實就是粽子的概念。MONO 的玉米粽採用委內瑞拉的傳統配方,添入滋味深沉的血腸和清新解膩的酸豆,用香蕉葉捆住蒸熟的粽料散發淡淡的葉香,完全是一道療癒美食(Comfort Food)。

搭配玉米粽的醬料是以黏果酸漿製成的新鮮莎莎,這種茄科植物是番茄的遠親,清爽的酸味經常被用於中南美洲的料理。Ricardo 特別把黏果酸漿烤過,讓果實的味道更為濃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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使用巧克力來製作甜點,對 Ricardo 而言是非常名正言順的,畢竟可可是原產自拉丁美洲的果實。「既然我生長於委內瑞拉,是世界上最會處理可可的國度之一,對我來說很合理的作法就是在餐廳裡自製我們的巧克力。」

因此 MONO 大費周章地進口新鮮的可可果,取出裡頭的可可豆,進行發酵、烘烤、研磨等工序,Bean to Bar 已經不是噱頭了,MONO 作為一間餐廳,為了一道甜點,採取的可是 Pod to Bar 這樣費工的作法。

「我們從厄瓜多進口可可果,因為委內瑞拉規定可可果不能出口,只能出口可可豆,但你在市面上能買到的可可豆多半已經發酵、烘烤過了,我不想要那樣,我想要所有事情都自己來,才能表達我們的觀點,這是為什麼這一道甜點被稱為『我們的巧克力甜點』(Our Chocolate Dessert)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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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NO 的內裝採西餐廳少見的開放式廚房設計。攝影:Wilson Lee

所有的時間點都是最好的時機

MONO 在 2020 年 1 月開業,各界紛紛納悶,這個時間點、這樣的香港,真的是開設餐廳的好時機嗎?Ricardo 作為一個有開創性格的獅子座主廚,再加上他的成長背景,顯然很習慣也需要篳路藍縷的情境。

「我是從中南美洲來的,你的生活中永遠不會有一個對的時間、對的地點,只有『時間和地點』,要就做,不要拉倒。既然我眼前有這個機會,我當然就會把握。」

正因在這樣情勢中站穩腳跟,摸索出自己的創業之道,Ricardo 的體認比誰都來得深刻,甚至真摯篤定地歸納出 3 個結論:

  1. 口罩不會遮蓋你的笑容和善意。

  2. 努力投入可以達成任何你想達到的目標,我們過去一整年就證明了這件事。

  3. 這是最重要的一點,主廚們過往總是不在廚房裡做菜,老是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,疫情讓大家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的廚房裡,專注在自己的本地顧客上。

當年沒有從醫的那位青年,如今以美好的食物整治他人的身心,在料理中展現他對人類的關懷以及對故鄉的情感,令人很難不對他寄予厚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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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icardo 的父親寄來 100 張黑膠唱片作為餐廳開幕禮。攝影:Wilson Lee

編輯特寫:來自父親的樂音

音樂是 Ricardo 的另一項熱情,MONO 不僅是「單一的」,也有聲響的意思。除了在空閒時間彈吉他和鋼琴,餐廳裡也放置了 400 多張的黑膠唱片。

「其中 100 張是我爸的個人收藏,他從委內瑞拉寄來,開幕當天,這 100 張唱片抵達,是他送給餐廳的開幕禮。」

多年前反對兒子棄醫從廚的父親,如今以悠揚的樂音致上最美好的祝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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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文攝影:Wilson Le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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