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印度餐厅,翻开菜单,发现被命名为“咖喱”的菜色寥寥无几,甚或是种种如天书般难解的料理名词,怎么回事,说好的咖喱呢?
提起印度饮食,瞬间出现在脑中的“咖喱”,可说是不存在于这古老的菜系;殖民者为印度菜带来诸多风味食材,却也傲慢地采用含混的词汇掩盖印度烹饪的丰富样貌。我们尝试在专题中爬梳庞大饮食系统的冰山一角,并特别探勘北印度强势形象之外、鲜为人知的南印度区域菜肴;同时更借由不同城市里的主厨专访、餐厅经营者的故事,追寻印度菜的流变与现代化。
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难以被移除,然而这是一个契机──发现印度没有咖喱的契机。
“人们对印度菜常见的误解是,所有都是咖喱,仿佛印度料理就只有咖喱和囊饼(Naan),其实并非如此。那些带汤汁的料理,一般来说每一道都有自己的名字,可能依据地区、传统、家族流派,甚至是某位特别喜欢这道菜的国王,或以这道菜闻名的厨师来命名。”
去年,「名厨 MINGCHU」专访了 Leela 的主厨 Manav Tuli,了解这位“专门搞砸”的炼钢厂小孩,如何蜕变为才华横溢、创意无限的主厨。他不喜停滞,不断自我砍掉重炼、浴火重生,有着颠覆思维的料理哲学。这次,我们将探讨 Leela 开业两年来 Manav 主厨积极钻研的印度料理和宫廷菜。
每一道“咖喱”都有它的故事
“在某种程度上,称它们为咖喱也没错,只是我个人不喜欢把所有印度菜肴都叫作咖喱。不过如果有客人对我说:‘主厨,上次你给我们做的那道有椰子的蟹咖喱,可以再来一份吗?’我还是非常乐意为客人准备。”Manav 不拘小节,很明白对于不认识印度料理的人们,称之为“咖喱”,是最容易理解和表达的方式。
“另一种常见的误解,就是所有印度菜肴都辛辣油腻。很多来自欧美的客人,去印度餐厅仿佛准备好要受尽折磨,以证明自己吃过印度菜。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,印度料理一向讲求平衡。味道的层次比单纯的辛辣更重要。”
只要尝过 Leela 的菜,就知道 Manav 用辣椒的技艺高超,不是野蛮来袭的辛辣,而是慢慢在味蕾渗出、有时在舌尖、有时在喉咙的痛觉。有些一辣即散,有些后劲凌厉。如对吃印度菜的期待就是为了迎接折磨的快感,那就令人失望了,在 Leela 的是一场贵族疗愈之旅。
鱼脸颊酸辣汤 Fish Cheek Rasam
酸辣汤(Rasam)有阿育吠陀(Ayurvedic)的起源,来自特拉凡科尔(Travancore)王室的疗愈食谱,是为了开胃和帮助消化。
这道汤品背后有个故事,传说很久以前,在泰米尔纳德邦(Tamil Nadu)有一位国王,他的儿子病重,吃不下、睡不着,御医们束手无策。于是国王下令谁能让王子进食,就赏他一袋黄金。一名御厨用印度料理中常见的药性香料煮成汤再过滤,只取香料的精华给王子喝。其实王子当时只是消化不良或肠胃感染,喝下汤后觉得舒服,便开始进食。Rasa 是精华的意思,因此这道汤便被称为 Rasam,意指精华之汤。如今 Rasam 有许多不同的版本,有黑胡椒的、凤梨的、番茄的、羊肉的等等。
Leela 菜单上最受欢迎的菜之一是椰香鲈鱼。Manav 便用剩下的鱼头熬成满满胶原蛋白的高汤,添入罗望子、黑胡椒和孜然等调味,煮成鱼脸颊 Rasam。鲜美的汤汁酸中带甜,甜中有辣。把汤喝到最后以细嫩的鱼脸颊肉作为收尾,是 Leela 宫廷飨宴菜单(Royal Experience Menu)旅程的起始。
商业化带来的误解
“那些高度商业化的印度菜式,像是奶油鸡(Butter Chicken)和马萨拉鸡(Chicken Tikka Masala)这类经典,一味油腻辛辣。羊肉咖喱十之八九是奶油炖羊肉(Rogan Josh),豆汤一定是奶油黑扁豆汤(Dal Makhani),没错那些菜式是比较保险,能带来收益。我们餐厅也有这些菜式,多少也跟随了典型商业路线。但我认为身为主厨得肩负一份责任,在呈现能带来经济效益的料理之余,同时让客人认识印度地区料理的多样性与深度。”
一般大众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误解,就是印度菜绝不能有牛肉和猪肉。看 Leela 的菜单,有牛骨髓香料饭(Bone Marrow Biryani),也有蜂蜜芝麻猪肋排,大犯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禁忌,看似离经叛道,但在广大的印度,各地料理本来就多元得难以想像。
“地方性的饮食文化,和地域密不可分。在印度每隔 50 公里,料理的味道、做法、使用的食材都有差异。如往东北走,料理看起来更像中国菜而不是印度菜,往西北走,又是完全不同的风格。我在喀拉拉(Kerala)念大学时,常吃炒牛肉(Erachi Varattiyathu)配印度煎饼(Paratha),毕业后在拉贾斯坦(Rajasthan)、孟买(Bombay)和德里(Delhi)工作,发现这些地方存在许多不同社群,也有人吃牛肉和猪肉。我以羊肉食谱的做法,应用在不同食材上,例如牛肉。为何不可呢?”
牛颊肉咖喱配牛肉扁豆饺子 Aash-E-Bawardi
蒙兀儿王朝(Mughal Empire)沙贾汗(Shah Jahan,即兴建泰姬陵 Taj Mahal 的君主)在位期间(17 世纪初),有御厨将羊肉、香辛料和优格一起炖煮;又以做“烤扁豆羊肉饼”(Shami Kebab)的概念,将羊绞肉与分裂鹰嘴豆(Chana dal,即 Split chickpea)一起煮熟,做成馅料包饺子,饺子水煮后放在炖羊肉上。
这些食谱都收录在宫廷文献 Nuskha-e-Shahjahani 中。Manav 参考这做法,将羊肉换成牛肉,展现的是浓郁的牛肉原味,香辛料只在轻轻伴舞,让牛肉的鲜甜尽情说话。
“如果就这样把这道菜放在菜单上,而不告诉客人背后的故事,他们会以为‘喔!这是融合料理’。但其实,这道菜比市面上那些商业化的菜式更贴近正统印度菜。”
六色鸡 Shishranga Murg
自当厨房学徒(Commis)开始,Manav 读的从来不是那类高级美食理论书,而是沉迷于印度历史,在古藉中探索,发掘历史和食物之间的联系。曾在历史上失传的 Shishranga Murg,也是记载于 Nuskha-e-Shahjahani 中的一道菜,是沙贾汗非常珍视的料理,如今在 Leela 得以被重新演绎。
“宫廷料理不仅呈现味觉的精致,也能让我与古老历史对话。如果我完全依照文献的食谱去做,味道可能变得不切实际。意思是,毕竟当时人们的口味与现代人差异很大。因此,我会根据现代人的味觉,调整食材、比例和分量。”
以宫廷常用的料理技法“密封慢煮”(Dum)烹调,加入香料,以食材本身的水分煮成浓稠酱汁,酱汁恰好包裹住湿润嫩滑的鸡肉。辣味只在舌头表面轻轻带过,细致温柔。原本的做法是将干果、肉馅和坚果层层填入鸡肉之中,而 Manav 以蛋白和蛋黄取代肉馅,搭配开心果、杏仁、杏脯和葡萄干共 6 种颜色的食材,置于鸡肉顶部,堆叠层次和增添口感。
蟹肉扁豆饼 Vataka
以分裂鹰嘴豆和黑吉豆(Urad dal),混入蟹肉制成外脆内软的蟹肉扁豆饼,底层配番茄蘸酱(Tomato chutney),顶部则以甜优格和罗望子酱(Tamarind chutney)点缀。
所谓古籍文献上的食谱,大多只是资料碎片,或仅以简短文字描述食材和烹调方式,往往缺乏食材分量和烹煮时间等细节记载,许多菜肴在当时甚至没有名字。要将古籍上的菜色重现,必需透过严谨的推敲和诠释,丰富的创意和想像,深厚的厨艺知识,扎实的烹煮经验,方能拼凑出菜色的完整面貌。
“这道菜原本是素食的,但单纯只有扁豆对我来说味道过于单薄,于是加入本地风味(Sense of place),混入蟹肉。我认为这样更符合香港人的口味和理解,不但将古印度的烹饪技法与香港可取得的优质海鲜衔接起来,也令扁豆饼变得美味可口。”
菜色概念源自公元前 300 年的孔雀王朝(Mauryan Empire)。Manav 只因在古籍《政事论》(Arthashastra)中读到一句描述:“扁豆丸子(Lentil dumplings),非常受士兵和旅人欢迎”,既没有食谱,也没有菜名,便顺藤摸瓜,从现代关于扁豆丸子的食谱追溯传统做法,再将各种资料整合,透过历史脉落、地理背景及阿育吠陀知识,推敲所用的食材与香辛料。
“对我而言,印度宫廷料理是一个富实验精神的领域,充满色彩与创造力。印度料理在那些王朝时期才真正绽放光芒。我们多半只在延续前人的成果。”
精致印度料理的下一波浪潮
宫廷料理的探索和实验当中,还包含许多关于食物的辩证和创造性实践。当时的王公贵族拥有充裕的时间与资源,不单享受美食,还与御厨讨论如何改善菜色,御厨为了取悦王室而不断创新、反复修正以迎合主子的口味。几乎每个王室都有类似 Nuskha-e-Shahjahani 的日常手稿,记录极尽奢华的生活和创意食谱,但约九成仍未被翻译,至今还静静躺在历史中,等待被重新阅读。
“我觉得那些典型商业化餐厅当然很好,它们也代表了某一种风格的印度料理。但那不应成为印度菜的唯一定义,印度料理绝不止于此。就连 Leela 现在所做的,其实连皮毛都还没触及,离真正触及印度料理的深度还差得远。”
Manav 预视很多主厨将会逐渐远离商业化版本的印度料理,开始谈论地域性料理(Regional cuisine)。在印度本土早已存在的地域料理,未来将陆续走上国际舞台,成为新的趋势。而未来 5 年内,另一个将会兴起的重要潮流是“印度部落料理”。
“目前已经有少数印度主厨正在开发部落料理。把这些菜肴带到餐厅的餐桌,将会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事情。这类料理鲜为人知,因为这些料理并没有被记录下来,也没有任何食谱可循。唯一能获取相关知识的方式,就是亲自走访那些部落地区,观察他们使用的本地食材。许多食材甚至没有英文名称,当地方言也完全不同。”
Manav 曾跟他的叔叔到印度中部的一个森林,一片与世隔绝的地带,认识到从未见过的部落食材,和许多闻所未闻的烹饪技法。
“我第一次看到一种名叫 Putu 的蘑菇。它形状细长,质地结实,带有肉感。当地人说,这种菇需要花很长时间烹煮,但如果烹煮得当,味道、口感几乎和鸡肉一样,所以他们会用和煮鸡肉相同的香料来调理这种蘑菇。许多烹饪技法也是我前所未闻,例如用蜂蜡烹调,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做的,也不清楚原理。像这样的部落传统食材与技法,我们连皮毛也未碰到,未来将会是许多印度厨师重新发掘和呈现的宝藏。”
与其他菜系合作所碰撞出的灵感
但 Manav 澎湃的好奇心和对新知识的渴求并不止于印度料理的领域。过去一年,Manav 与不同菜系的主厨四手联弹,籍此学习不同烹调技术,合作的餐厅包括位于新加坡的一星粤菜餐厅夏苑,专注顶级韩牛与传统韩式炭火烧烤的韩国 Born & Bred,马来西亚的一星法式餐厅 Au Jardin,以及香港的一星宁波菜餐厅甬府。提及甬府的主厨刘震,Manav 眼中不禁流露出喜悦与兴奋。
“作为一名厨师,应一辈子都在学习。如果有机会遇到像刘主厨这样的人一起工作,我绝不会错过。刘主厨处理海鲜的技法精湛得令人难以置信,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关于海鲜的知识。Leela 的印度烤鱿鱼(Tandoori squid)就是这次合作的成果。”
Manav 将新学的海鲜处理技法,结合印度香料拼配和烹调方式,并因应地区特性进行调整与融合,以本地鱿鱼为材料,同时遵从传统轨道,不断挖掘历史和探索印度料理的各种可能性。这正体现了 Manav 所欣赏的印度宫廷料理的开放、探索、创意与实验精神。
文章封面及首图来源:Tommy Tang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