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没办法变成欧洲人,没办法变成法国人,我就是一个日本人,一个亚洲人。我能做的就是尽到本分。”
开业于 1946 年的 Taillevent,是巴黎的传奇餐厅之一,曾维持米其林三星长达 34 年,即便现已降为二星,仍是城里极具代表性的法菜殿堂。
餐厅里那间可想而知有些法国脾气甚至是傲慢的厨房,在运转超过一甲子后,竟迎来一位日本籍的副主厨,史上第一遭,连这位日本厨师内心都有些惶恐。
香港 Zest by Konishi 行政总厨小西充(Mitsuru Konishi)谈起这段过往,语气都还透露着不可思议,“我本来也没有这个野心,但我一向是求知若渴,也很乐于承担责任。有天主厨就问我:‘你有没有兴趣做副厨?’我当然不会说不啊!”
如今点开 Taillevent 的官网,在餐厅历史沿革的页面中,依然能见十多年前那位日本厨师,面目清秀,蓄着浅浅的胡,双手抱胸站在主厨与经营者之后,还没想到自己的下个十年,也会走到第一排的位置。
我就是个做法菜的日本人
18 岁高中毕业,毫无犹豫地进入酒店工作,想成为主厨的梦想源于家里有个典型的日本妈妈,总是尽心尽力为家人做饭。年近半百的小西充,仍清楚记得幼年时母亲的苹果派。
“她从酥皮开始做起,煮苹果馅料的时候还会加入肉桂和豆蔻,味道非常棒而且整个厨房都是苹果派的香气,我总是很兴奋地要吃。”
除了妈妈,Joël Robuchon 和 Taillevent 当时的主厨 Alain Solivérès 都是影响他至深的精神导师。两位名厨对于细节极为刁钻,非常在意风味的层次与食材的运用,皆很擅长从小地方调整并创造出让人惊艳的菜品。
在东京 L’Atelier de Joël Robuchon 习艺时,小西充有机会目睹大师风采,Joël Robuchon 的餐厅遍迹全球,他向来乐意在世界各地汲取灵感和元素,算是心胸相对开放的法餐厨师,会在料理中采取味噌、豉油等亚洲调味,这对小西充的厨艺养成是很具启发的示范。
Alain Solivérès 是南法人,所以他习惯于使用橄榄油做菜(相较传统法餐添加大量奶油),亦经常纳入番茄、西葫芦等偏向地中海特色的食材;对比 Joël Robuchon,Alain 是风格较为守正的法餐厨师,一方面让小西充对于地道的法国菜累积充分的理解,南法料理的魂魄也日渐注入这位来自远东的年轻厨师。
苏格兰海螯虾与帝王蟹,花菜古斯米,蚕豆,马赛鱼汤酱汁
直至今日,小西充的烹饪仍不时望向那个阳光明媚的地区,在今年稍早的春季菜单中,他心念着要用马赛鱼汤来创作,于是设计了这么一道热前菜。
盘底垫着花菜古斯米(古斯米又称中东小米,由粗面粉加工而成),放上拆好的帝王蟹肉,最后焦点落在烹调熟度恰到好处的苏格兰海螯虾。海螯虾是许多西餐厨师偏爱的食材,肉质柔嫩又鲜甜具足,发挥空间很大,而冬春之际正是苏格兰海螯虾甜美的时节。
不过重点还是在于上菜时沿着盘缘落下的马赛鱼汤酱汁,以鱼骨、龙虾头和蚬汁加上茴香、番茄、洋葱等大量蔬菜一块熬煮,并另外添入茴香利口酒(Pernod),增强茴香与洋葱的气味。过滤后是质地细腻但仍带滋味深度的酱汁,这也是小西充构思菜品的起点。
“我很喜欢这个酱汁,充满风味但不重口,而且具有法式风情,是因为想用这款酱汁才设计出这道菜。由于是一道热前菜,不希望做得太厚重,避免用淀粉增加进食的负担,所以用花菜做古斯米的垫底。”
于 Taillevent 学习期间,小西充打破历史纪录,被 Alain 主厨赋予重任,以副厨的职位管理厨房里的一帮法籍厨师,在 2000 年初那个全球化刚起步的时代,可想而知是多么艰巨的任务。
“我没办法变成欧洲人,没办法变成法国人,我就是一个日本人,一个亚洲人。我能做的就是尽到本分。”彼时来自主厨的赏识,是荣幸也是压力,但谈起那份责任,小西充的眼神无比笃定,“为什么主厨会选我来当副主厨?因为我有专业知识,我有经验,而且我很认真,我能把我会的东西分享给同事和员工,引导他们把工作做得更好,此外我也能构想新菜品,这些都是主厨对我的期望,那我就是尽力做到最好。”
从淡到浓,从日到法
2013 年,小西充回到亚洲,首度站上行政总厨之位,主理香港 Wagyu Takumi,旋即在隔年空降米其林二星,法国七年的养成佐以大和民族的严谨态度,让当年的那位年轻厨师在机会来临时,瞬间击发。
后来开幕于 2019 年 8 月的 Zest,则是小西充入行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灌注全部自我的个人餐厅。Zest 为柑橘水果的果皮之意,在西餐厨房的应用中通常是现刨取其香气;小西充以此命名餐厅,表达新鲜芬芳的概念,这里所用的食材都是新鲜的,餐厅本身也是新鲜的。
法餐与和食,两大具有精致饮食传统的文化强强联姻,于餐饮界而言已不是新鲜事,小西充很自然地在 Zest 的菜单上传达他的出身与学养根源。再者,一份品尝套餐的构架往往从清淡走向浓重,餐点始于淡雅并具有日本性格的冷菜,朝温暖而较为厚重的法式主餐前进,是再合理不过的编排。
北海道鲍鱼,熊本不知火柑,土当归,油菜花,高汤冻
在香港取得日本食材容易,而日本的 72 候旬味(Micro-seasons)带来每隔几周就换季的时令食材,出现在 Zest 厨房的料理台上,为小西充创造源源不绝的灵思。
他特别喜欢日本的柑橘果物(餐厅都取作 Zest 了),今年春天便采用仅有一个半月季节的不知火柑(Dekopon)作为要角,设计一道颇有怀石料理气质的冷前菜。这么一道料理出现在高级割烹店似乎也毫不突兀,却满载小西充对于法式烹饪注重风味、口感层次堆叠的理解。
不知火柑果皮、经慢煮的鲍鱼和高汤冻是最先被确立的元素;土当归是日本特色时蔬,质地清脆多汁近似白芦笋,被制成腌菜便能带出酸甜滋味;油菜花正应季,用少许山葵调味增添辛香感;最后点缀切丝的茗荷与紫苏。
“不知火柑的果肉虽然被挖掉了,但边缘还有点残存,我们建议客人用汤匙稍微挤一下,也会有新鲜的果汁加入。”果肉呢?小西充露出调皮的笑容,“用来做果酱了。”
比利牛斯山小羊排与羊鞍肉卷,马铃薯千层派,茄子
进入主菜的环节,餐盘里的滋味确实丰厚了起来,并在食材和形式方面展现小西充的法餐训练。
初夏的菜单中,他采用比利牛斯山的小羊架,烹调至完美的粉嫩;另用去骨的羊鞍肉以第戎芥末(法国的一种传统芥末酱,以法国勃艮第第戎镇命名)调味卷起烤制,最后裹上欧芹面包糠;配菜则是经典的法式马铃薯千层派,佐以孜然茄子泥。搭配的酱料以羊骨制成,并添加番茄一同熬煮,风味更增。
然而即便是风格相对厚重的主餐,小西充仍尽力处理得轻盈,这是他重回亚洲烹饪场景后,为本地风土民情自然付出的调整。
“相比在巴黎的时候,我在这里的烹调风格变得更细致也更健康。欧洲人做菜总是放很多奶油、鲜奶油,当然人们也都爱那样的味道,但香港人喜欢清爽,清爽但富有滋味和口感,我想亚洲人普遍是比较喜欢这样的。”
一星或二星,都不如客人重返
香港这样一座帮助小西充登上总厨之位的城市,充满机运却也无情,十年来每天都在提醒他,走到这里不容易,延续既有的成就,更不容许掉以轻心。
“有些顾客和朋友会问我,在香港做菜有什么不同?老实说,因为房价高,我们必须努力赚更多钱,这些都是开餐厅的成本。而且空间很小,所以设备和人都要挤在一起,租金贵嘛,只能这样,这是在香港最难的地方。”
Zest 在 2019 年夏天开业,营运 4 个月便在该年底摘下米其林一星,权威认可来得很快,同时像是紧箍咒,既要在残酷的资本主义环境里延续生意,又要维持料理质量甚至设法升级,到头来,或许在哪做菜都一样,而是香港让这件单纯的事变得特别难。
但是有考验就会有养分。作为精致粤菜大本营,小西充得以在此见识中菜的精髓,还有机会与顶尖的中餐厨师交手。2022 年秋天,他与置地唐人馆总厨张嘉裕(Menex Cheung)合作餐会,是他第一次和中餐厨师联手出菜,并且挑战在唐人馆的中餐厨房里制作西餐菜式。
“起初我设计了一套菜单,带去那里试做,发现实在不行,得把菜换掉。”菜单历经数次修改才定调,许多原有的构想无法在欠缺西餐烹饪设备的厨房里实践,只能妥协;但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,“我用喜知次鱼做一道立鳞烧,是用中餐炒锅做的,其实很有效率耶,效果很好!”该不会比西餐器材还顺手?“真的是!”小西充眯眯的笑眼仿佛在考虑为自己的餐厅厨房购置一把炒锅。
十多年前那个站在法国主厨身后的日本厨师如今在这里,米其林星星看似被他优雅地手到擒来,实则是日复一日的严谨与纪律,促使他不断缔造佳绩;可是当问起他对 Zest 的期望,他仍是那个“没什么野心,但责任来了我就扛”的厨师,只抱有从事这一行最朴素的想法。
“我一直希望顾客能享受在这里用餐的时光,我们现在有米其林一星,如果能拿到二星,我当然会很开心,但那不是最重要的,重要的是客人喜欢我们的菜,而且愿意一再回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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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比利牛斯山小羊排与羊鞍肉卷」菜品图片由 Zest by Konishi 提供。其余内文图片摄影:Tommy Ta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