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现在不收徒弟了。人这一生,你只管你自己,不要去管下一辈。”
关于兰桂均的访谈已经有很多。围绕玉芝兰,围绕他坚持用汤做菜的烹饪哲学,围绕他对于川菜的理解等等,不胜枚举。
「名厨MINGCHU」在 2018 年,以及 2019 年分别对兰师傅和成都玉芝兰餐厅进行了访谈与探访。去年上海玉芝兰摘得米其林一星后,时隔一年兰师傅再次来到上海,四天的行程安排的紧锣密鼓。我们在采访拍摄、做菜的间隙中见到的兰师傅,依然精神矍铄。
这一次我们抛开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,试图穿过重重表象 ,抵达兰师傅与玉芝兰的内核。
和兰师傅的对谈,从以下几个话题展开:
长久以来坚持的“食物的本真”究竟是什么;
有关“玉芝兰做的是否是川菜”的讨论不断,如何看待和回应;
是否考虑过收徒弟,传承自己的烹饪理念;
对于川菜的传承是否有使命感;
摘星之后的变与不变,对于米其林的期待;
……
一来一往的交流过程中,我们发现年过 55 岁的兰师傅身上依然有种鲜活的“反骨”精神,那种反叛基于对食材和烹饪的理解,是对固有框架的挣脱与挑战。
聊到菜系的融合与划分时,兰师傅说道,“中餐除了讲究刀功以外,还讲究倒在锅中讲火候,来源自然,死在刀下,活在口中。你还去在乎什么粤菜鲁菜,你觉得有区分的必要吗?一旦你去区分,你就是把自己‘岿死’(四川方言:束缚的意思)了,你应该跳出去海阔天空,就像川菜的味型远远不止 24 个。厨师应该把自己越做越宽阔,而不是越做越窄,只要能驾驭的就是你的菜。”
同时,兰师傅又有着自己的坚持与底限,那是属于他的“框架”。在很多采访中,他都会提到《西游记》里的唐僧,他喜欢这个人物,是因为从他身上看到很多闪光的地方,“唐僧很仁爱,但也有他的法律,就是紧箍咒,这个紧箍咒是他的底限。”
“您的底限,或者坚持的原则是什么?”我问道。
“一定要按照‘汤定味,以食材定格,以调辅料定神’的理念来做菜,而不是把玉芝兰的菜做成了外面的调味品菜。”
Q=名厨 A=兰桂均
Q:玉芝兰坚持的烹饪哲学是“以汤定味,以食材定格,以调辅料定神”,以汤来做菜的方法和大家对川菜重油、重辣、重调味的印象很不一样,因此也有关于“玉芝兰做的是否是川菜”的争论,对此您是怎么看待的?
A:什么菜系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能做出别人喜欢的菜就可以了。中国人特别计较“划分楚河汉界”,但有一点,分不分是他们的问题,在你的心里不要去划分。
我做菜的时候心里就没有八大菜系的划分。
食物的本真在心中排第一,用汤去做菜,用食材定格,最后是调辅料定神。把调辅料放在最后,意味着把代表地方的风味放在最后,它是我呈现一道菜的手段之一,但不是重点。
做菜一定要把自己的个性融合进去,三分之一是传统,三分之一是时尚,三分之一是做菜人的个性。归根结底,做菜考验的是一名厨师对食物的理解度。所谓的“理解”,就是理顺了,你才能解决它。有个问题是学校里是应该培养木头厨师、石头厨师、还是水厨师?我觉得应该是培养水一样的厨师,他可以有变化,灵活的,但根基不会变,就像水分子是不会变化的,但它却又是柔性的,能够适应整个环境。
这个万变中的不变,就是你对食物的理解。
Q:随着不同菜系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,以及运输的便捷,菜系间的融合成为趋势,您觉得玉芝兰做的是融合菜吗?
A:今天的时尚,明天的传统。融不融合你不要去在乎它,而应该在乎你今天对食材的理解度如何。你要在世界上做菜,首先要了解食物的本真,把食物的本真展示给客人,只有好的食材才有好的本真。怎样把本真以你自己心里的想法把它展示出来,而不是去抄袭别人。
Q:在您看来,一个厨师要真正了解“食物的本真”,需要多长时间?
A:这不是三五年能够完成的,需要你经过每天在厨房对食物不断认识的过程中,才能把握食物的整体感。
在去年上海玉芝兰拿了米其林一星之后,我跟大家说应该要不断提高。怎样去提高别人是看不见的,提高以后别人也不知道。超越别人很容易,超越自己是最难的。你每天都在学习、努力,也许现在没有看见效果,但是五年以后再回过头来看才会发现已经有了很大变化。
万事万物没有标准,都是在变革之中,在灵感之中寻找最佳状态。
比如我一直在做的黄鱼狮子头。每个季节我都在用黄鱼,我们先抛开有机养殖这类的概念,黄鱼最佳的状态是每年 5 月份到 6 月份,这个时候黄鱼非常干净。像豆瓣鳗鱼,每年 8、9 月的鳗鱼是最好吃的时候,这些了解都要靠不断做菜的过程中日积月累。
再比如今天中午的一道冬瓜燕与龙虾清汤。龙虾是每年 8 月底到 11 月底的甘甜度都非常好,咸度也下去了。过了这个时间咸度增加甘甜度降低,这就是食物的不一样。做菜的过程中根据它们的变化调配自己的思路,怎样去展示、怎样来弥补它的不足。如果龙虾汤中的龙虾没有我想要的甜度怎么办?那么我需要这个季节的冬瓜去弥补,用蔬菜的甜度来提升,而不是糖。
反过来说,又该怎样把龙虾的甘甜煮出来?很多人喜欢把龙虾放在水里泡一泡,或者用油封纸把它封好放在冰水里。我的做法是,龙虾绝对不要沾水,把筋去掉以后用保鲜膜包好放在冰柜里。走菜的时候,用 90 度左右的水把它烫一烫,嫩度就有了。而在烹煮过程中,在达到 50 度到 60 度的时候就一定要起锅,因为动物性的甘甜超过 70 度就没有了。
每次做菜的过程你都尝一下,边角余料也尝一下,这个是不断尝试得出的感受。纸上得来终觉浅,特别是像食物这种东西,它本来就是物质性的。所以真正的美食家也应该是了解“食物本真”的人,而非从书本上听说,那叫忽悠。
Q:这样看来,做中餐厨师是不是要比西餐厨师困难更大些?
A:如果要把中餐做到顶尖,中餐厨师绝对是世界上最难的,因为要了解的东西太多了。西餐讲究的是料理文化——直白、表象、本真、自然。而中餐是把人的另外一面的性质拿出来。
中餐的难点在于理解。(Q:西餐不需要理解吗?)它是直白表象,中国人是入木三分,是下面的东西。西餐煎牛排,过去的做法只有脂肪的香味,而没有肉香味。中国人炖牛肉,要炖上3-4个小时,牛肉的肉香味需要时间,需要等待,需要水的把控,需要你对食材的认知,需要你把食材的另一面展现出来。所以中国的烹饪文化是喷火,是动词。
Q:您现在收徒弟有什么标准吗?
A:我现在不收徒弟了。
我的徒弟有 30 多个,但是记住一点,能够达到标准静下心来的没有几个。为什么我会派骆启龙师傅到上海,我的要求是每天要在厨房里干活,而不是到外面去做“交际花”,你是厨师你就应该在厨房里做事。我告诉他,今天有很多困难都是对你的磨练,你把这个汤煮好,把食物的本真研究透,全世界的厨师你都不要怕。
Q:如果不再收徒弟了,如何考虑将您的这套烹饪理念传承下去?您会有使命感吗?
A:改变自己是神,改变别人是“神经病”。
曾经尝试过教徒弟,我说他是为他好,但别人觉得我是跟他过不去。不要去在乎传承人少这件事,人这一生,你只管你自己,不要去管下一辈。
使命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。
很多人问我,为什么不写一本书传承下去。因为书里面能传承的只有 70%,剩余的 30% 要看自己的造化。我收到过不少出版的邀约,我都拒之门外,因为我觉得我资历还不够。
你看日本人写料理书籍是怎么写的,他不是写一道菜怎么做,他是在教你水,而不是石头和木头。你要每天自己做菜,自己去感悟从而产生理解。就像上海玉芝兰的怪味酱和成都的绝对不一样,因为这是骆师傅调配的。这个配方是他的,不是我的。这样学出来人才有自己的东西在里面,我最不喜欢别人照搬我的东西,你应该超越我,把你的思想放进去。
Q:上海的玉芝兰和成都玉芝兰在菜品上细节上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。
A:就像这次的麻婆豆腐,在上海做出来的形式更像沙拉,成都玉芝兰的麻婆豆腐还是大家传统记忆中的样子。我在家里面很创新,经常被我爱人拉回来,问我你做的是川菜吗。四川本地在请外地人的时候,他要的是当地风格为主,你太过时尚和超前了会让人疑惑。上海不同,上海是个包容的城市。
这也是为什么在“调辅料定神”的时候,一定要有大家耳熟能详的川菜在里面,要有豆瓣鱼,要有酸辣、红烧、甜水面。那是标志性的,符号性的东西。
Q:如果有了成都版《米其林指南》,你期待成都玉芝兰拿星吗?
A:既期待又不期待,如果它颁给我一星,我可以保持平淡的心情;它要是给我二星我就紧张;要是给我三星,我会少活十年。还是那句话超越自己太难了,维持一个极高的水准也很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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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署名外,图片来自玉芝兰餐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