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中平原的清晨,总带着一股子黄土磨碎的干香。农历逢五,李家坳的大集便活了。天还青着,驴车已经压出深一道浅一道的车辙,车把式呵出的白气混着牲口喷响鼻的声音,在冷空气里拧成麻花。集市东头卖竹篾的刚支起摊子,西头油茶锅已经滚起了奶白的漩涡。
集市尽头,老王头的裤带面摊支在老槐树下。这树怕是见过同治年的旱灾,树心空得能藏进半大孩子,枝叶却愈发虬劲地伸向天空,像老人暴着青筋的手背。一口齐腰深的铁锅架在黄泥砌的柴火灶上,劈啪作响的枣树枝烧得灶膛通红,跳动的火舌舔着锅底,热气蒸得头顶的槐叶簌簌地抖。
老农蹲在条凳上,像只收翅的老鹞。粗粝的手指捏着海碗边沿,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里苜蓿地的泥。目光却粘在老王头案板上——那团醒了三遍的面正被他抡得虎虎生风。案板中央被岁月磨出凹坑,光滑得能照出人影。
“看好了,这才是老辈人的裤带面!”老王头忽然吼一嗓子,古铜色的膀子猛地展开。只见面片在空中抖出波浪,忽地砸在案板上发出脆响,真真儿像条牛皮腰带在风中猎猎作响。宽度足有四指并拢那么宽,阳光照上去能透出朦胧的光晕,却厚实得像枚开元通宝。这面得经三揉三醒,折叠挤压时要使暗劲,最后那下摔打定要摔出爆竹声——是给耳朵吃的开胃菜。
灶台边青花碗排兵布阵般摆着三样辣椒:子弹头的艳红呛烈,二荆条的暗红醇厚,小米辣的橙红辛锐。油泼那刻最是惊心——小磨菜籽油在铁勺里烧得青烟直窜,老王头手腕三起三落,每一次泼洒都激起不同层次的焦香。第一泼激出芝麻的焦脆,第二泼逼出蒜末的鲜辣,最后那勺240度的热油浇下时,十三香裹着辣香轰然炸开,惊得几步外篓筐里的芦花鸡扑腾翅膀。
老农接过面碗时不换姿势,仍蹲着。古铜色的脊背弓成老槐树的结,青布褂子后心渗出盐霜描出的地图。筷子插进面里向右旋三圈,宽如掌长的面条便服帖地缠在筷头上,油泼辣子染得面片如同晚霞。他并不急咽,先让裹满辣油的面条在舌面上躺三秒,忽然喉结剧烈滚动,发出类似骡马饮水的闷响。额头的汗珠顺着皱纹奔涌,最终砸进黄土,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。
有戴眼镜的后生问起城里流行的Biangbiang面,老王头便用擀面杖在沙地上划那个弯弯绕绕的怪字:“花架子!面扯出花边给谁看?咱裤带面要的是这个——”说着突然把面团甩过头顶,任其如白练般掠过炊烟,“面宽心更宽,吃就要吃个痛快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