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安市场的烟火气,是掺着羊膻味升起来的。
午后三刻,爆肚冯的铜锅已然沸了。清汤滚水,浮着几段葱白、十数粒花椒,竟敢以这般寡淡的汤头侍候主顾——须知这爆肚的玄机,原不在汤里,全凭一手“快”字诀。羊肚悬命于瞬息之间,早一息生,迟一息老,非是经年累月的老师傅,断不敢执这柄漏勺。
青花海碗早候在案头,肚仁切作菱花状,洁白似玉版,叠得齐整。客人指尖刚落定,冯师傅的漏勺已抄起肚仁没入沸汤。但见手腕疾抖三遭,不过两三次吐纳的工夫,那肉色由雪白转作牙白,当即离水扬勺,在空里划个弧,稳稳落入碗中。浇一勺芝麻酱,淋一筷椒油,撒一撮香菜,食客忙不迭举箸,入口但闻“咔嚓”脆响,竟似咬碎冰棱之声。
邻座老饕独爱百叶。牛百叶虽厚,却不如羊散旦精妙——那重瓣胃舒展如绢帛,在沸水里一氽即卷,恰似芙蓉初绽。吃它要考较齿尖功夫,须得用门牙轻轻截住,臼齿稍稍发力,方能品出那咯吱咯吱的妙趣。若是囫囵吞下,便辜负了百页千折的玲珑心思。
穿棉袍的老者专要蘑菇尖。这是羊刍胃的末梢,滑软如脂,在勺里颤巍巍打着晃。老师傅处理此处最见功夫:多用一分力则糜,少氐一息则生。待送入口中,竟不需咀嚼,舌尖轻轻一抵便化开,留下满喉鲜腴。
最是肚板价廉,却自有知音。劳力汉子们围坐一桌,叫上二两烧刀子,专挑这带着肉瘤的部位。嚼劲十足,愈嚼愈出鲜味,配着烈酒下肚,额角沁出细汗,便觉通体舒泰。
铜锅始终沸着,白汽蒸腾里可见民国旧影。据说爆肚王家的祖师爷,原是在旗营门口支摊的,当年用黄铜锅子伺候完差兵爷,现今用的还是同式样的锅。葱椒水的配方传了四代,竟比某些人家的族谱还要完整。
暮色渐合时,电石灯亮起来了。青白的光照着脸红耳热的食客,照得碗里芝麻油浮起金光。粗瓷碗与细瓷盏碰出清脆声响,混杂着咀嚼脆肚的喀嚓声、跑堂的吆喝声,竟谱成市井深处的夜曲。
羊肚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物件,经了这滚水快爆的法子,倒成就了九城闻名的滋味。可见吃食之道,原不在用料贵贱,全在是否得了天地真味——正如这爆肚,快一秒则生,慢一秒则老,恰要在那转瞬即逝的当口擒住本真,才是人间至味。
铜锅里的花椒粒渐渐煮开了壳,吐出最后的麻香。今夜最后一位客人起身时,冯师傅将漏勺往锅沿轻轻一敲,荡尽水珠,也荡尽了百年烟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