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城的晨光总是从巷口的吃食摊子开始醒转。青灰色的烟霭里,最先亮起的是烧饼炉里猩红的炭火,接着便是那方蒸肉糕的杉木笼屉,白汽突突地往上冒,像极了老街打着呵欠的模样。
西河肉糕是深泽人舌尖上的乡愁。老师傅取绿豆淀粉、红薯淀粉,兑上陈年煮驴肉的老汤,那汤是赭褐色的,盛在粗陶盆里,沉淀着数十载光阴。鲜驴肉斩作细末,与驴油、香油一同搅入淀粉浆中,动作要轻缓,如安抚婴孩。最后撒上姜末、花椒、盐巴,一并用粗瓷盆盛了,上笼蒸制。蒸汽氤氲中,肉糕渐渐凝作玛瑙般的红褐色,油光在表面漾出细密的涟漪,香气却早已穿透笼屉,勾住过往行人的脚步。
若说肉糕是深泽的柔,那烧饼便是深泽的骨。和面是桩功夫事,水量、力道、时辰,皆在老师傅的指掌间掂量。水要分三次注入,手指如梭,在面粉里划出漩涡。待面团光润不粘,盆壁清明,手心亦不留粉痕,这“三光”境界便算成了。醒面时辰里,老师傅也不得闲,另起小锅烧油,花椒在热油里爆出噼啪声响,香气窜起时,猛地浇进备好的面粉中——“刺啦”一声,烫面的魂灵就此唤醒。
醒好的面团擀开,裹入烫面油酥,折叠推擀,反复七次。面剂在掌中团成圆饼时,已暗藏千层乾坤。特制铁鏊子烧得滚烫,饼胚贴上去,即刻激起细密油泡。木炭火在底下煨着,老师傅用铁钳翻动烧饼,时而用油刷轻拭表面,油星滴入炭火,窜起一簇蓝焰。
最妙的吃法,当属刚出炉的烧饼横切一刀,裹上还烫口的西河肉糕。烧饼的脆壳在齿间炸裂,内里千层绵软,裹着颤巍巍的肉糕。驴肉的醇厚与绿豆的清香交融,花椒的麻意在舌尖稍纵即逝,唯留驴油与香油的复合香气在口腔盘桓不去。若再夹几片酱驴肉,那便是天上人间的滋味了。
摊主做这营生三十多年,围裙上的油渍叠了一层又一层,如树的年轮。他记得每个老主顾的喜好:李爷要双份肉糕,张婶不要香菜,上学娃子喜欢多浇一勺汤。他的摊子支在槐树下,槐花开时,细白的花瓣偶尔飘落碗中,食客也不计较,反倒嚼出几分春意。
深泽人晓得,真正的美味从不登大雅之堂,只藏在市井烟火处。穿校服的孩子、蹬三轮的车夫、晨练归来的老人,皆围在矮桌旁埋头苦干。吃得急了,便扬起脖子喊一声:“老陈,添汤!”滚热的肉汤冲入碗底,将残余的饼渣肉屑激得翻腾起来,又是一番滋味。
暮色四合时,收拾摊子,将最后一块肉糕送给巷尾的流浪狗。炭火渐熄,余温却长久地烙在小城记忆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