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昏沉,寒气在巷陌间浮游,大谢集镇却已然醒来。人们裹紧衣裳,呵出团团白气,不约而同地向着市集深处挪移。脚步匆匆,踏碎了薄霜,皆被一种弥漫在冷冽空气中的浓厚暖香所牵引——那是罐子汤的魂魄,自清光绪九年的深巷里熬炼至今,浓香如故,飘摇在百年光阴里,终成一张无形而诱人的网,网住无数念想。
熬汤的老者,怕是守着这锅汤四十个寒暑了,亦如他的父亲一般。案板上,鲁西南青白山羊的骨头带着霜白的寒光,被沉重而熟练地斩开;羊头肉、羊肝、羊心、羊肚,皆是他亲手拾掇洁净的。大锅盛满清水,羊骨、羊头肉、羊心、羊肚一同入锅,炉火暗红,汤水初时平静,继而咕嘟轻语,白气升腾着,缭绕盘旋,渐渐弥漫了整间铺子。
白芷、花椒的香气此时也加入进来,它们似乎循着水汽升腾的方向,钻入人鼻孔深处,引得人肚腹里也暗自涌动。羊肝是单独用铁钩子吊入汤锅的,仅四十分钟,便及时捞出,挂在案前——此时羊肝正柔嫩,多熬一刻则老韧如柴。待到汤成,便见一层金黄色的羊肚油覆于汤面,如同凝住的暖阳,香气则如钩子,钩住过路人的脚步和魂灵。
然后便是粉条登场了,优质的红薯粉条抖开来,如银丝入汤,吸饱了醇厚汤汁,变得通体透亮绵软,沉浮在汤里,若隐若现如白龙潜游。老者舀汤入碗,将羊肝羊肚切得薄如纸片,轻铺其上,再撒上一撮碧绿葱花、几星碎香菜,香气便如游鱼,倏忽钻入肺腑去了。
店门侧畔,油饼摊子也忙碌着,面饼在滚烫的铁鏊子上滋滋作响,烙得两面焦黄,油香四溢。当地人喝汤,必配此饼。端着汤碗寻得座位坐下,撕一块热腾腾的油饼,蘸入碗中,那饼饱吸汤汁,入口既柔且韧,混着羊肉汤的浓香,真如大地精华尽纳其中。一位老汉带着小孙儿坐下,小孙儿踮着脚看碗中汤面浮动的羊油如金箔,老汉则笑着撕下油饼一角,浸透汤汁,塞入孩子口中——孩子咂摸着滋味,眼睛亮晶晶的,老人霜白的胡茬上,也沾着几点油亮亮的光。
罐子汤之得名,源于盛汤之器。旧日,谢集村民挑担走街,所携的乃是特制陶罐,那罐子腰间一圈褶沟,便于提携,更能如怀抱般护住汤的热气。如今盛汤的虽换成了瓷碗,可铺子深处,那口熬煮汤底的粗陶大瓮,瓮腹浑圆,却依旧带着岁月摩挲出的褶痕印记,静立炉火之上。旧器虽渐隐,但褶痕如古旧的皱纹,深印着时光,也映照着手艺的魂魄,依然默默守着灶台,也守着百年不散的暖意。